5. 蜂腰桥杨柳脉脉意 大观园幽梦绵绵情

且说贾芸办完了事务，正一路走一路听着春华秋实两个小丫头子胡说玩笑，一面过了蜂腰桥来，就听得对面儿有人说话，也走近了。贾芸正因听了小红的名字而出神，迎面吹的带着柳香的风倒像是阵迷药，令自己有些意动神摇，忙回神来打眼一看，满眼里先只有一点水红，容华多姿，再一看可不就是二门里那个丫头。

原来小红在管事房听了话儿，知道事情办完了，便想进园子来瞧瞧，也好便利去吃饭。恰恰过了蜂腰桥来，与贾芸迎面见了，细细一道迂回青竹小桥，两边水光粼粼春鸭浮，日光明媚，云影朗朗。这般风光下，小红贾芸两个互相一看，倒更觉对方带着一股可爱又可恨的邪风，直让自己没了主意，心头小鹿乱撞起来。

小红方才正与跟自己进来的小丫头子名唤紫烟的说话，看见贾芸，就低了头去，两条乌亮亮的辫子在风里打摆，额前碎发拂动清影，摇得眼神朦胧多情。贾芸忙侧身站了，贴着桥边站着，正站在一棵垂柳下，柳枝儿拂着额面，青嫩颜色细影迷微，摆动间如雾气波动。真个是容公子云霞间，娇花青柳问无语。

贾芸那么一站，小红便过去了，走开几步回头一瞧，青柳下一位翩翩公子，也正瞧着自己。两人眼神儿一对，便忙不迭各自扭开，那小红只管咳了一声，忙叫了春华秋实两个过来，有的没的赶着说话儿转了意思。

小红便说：“你们倒是爽利，是不是只怕耽误了吃饭？”

两个小丫头子便笑了，贾芸听了却觉出些趣味来，这话似是对两个丫头说的，实是说自己。小红却又不看他，揉弄着手帕子，走上了桥头，站在那雨花石头台阶子上，也隔着一棵垂柳，柳影如摇摇群星般恍着脸面。

方转过身来，遥遥看着贾芸，口内笑说：“爷辛苦了，那册子交给二门院子里小厮就罢了，晚上得空儿我回二爷二奶奶，今个可真是爷解了焦急。”

贾芸站在柳下，衣襟软软风吹，柳芽儿贴着额头痒痒撩着嫩绿影儿，笑说：“姑娘说哪里话。且看二叔二婶得不得空，也不必单说我的事。白又引二叔二婶劳一回神，也不值当的。”

那里春华秋实见两人隔着柳树雾影儿说话，一道细细浮桥倒似是个鹊桥般，只管说话又不近身，只觉有趣，也不多想，便噗嗤一声儿互相琐碎低语着取笑了。小红回神，知是笑自己，水盈盈眼睛瞥了一瞥，含娇带嗔瞪了她两个一眼：“迎着风笑，也不怕呛风灌了肚子！还不好好儿地送二爷出去，别耽误了人家吃饭。”

春华秋实笑着答应了，小红将柳条儿一撩，隔着摇摆绿影又瞧了贾芸一眼，便回身上了桥头走了。贾芸一直瞧着小红，只见那一抹水红轻盈盈去了，倒落下一点子影子来，直挂在垂柳尖儿上随风摆着，下面就是波潾潾流水。

两个小丫头子已转身来，跑跳着往桥那头引路去了，一面口内笑说：“二爷来吧，红姐姐怕你饿着呢。”

贾芸因瞧见了那一点影儿，趁着两个丫头玩笑不认真时，回身走了几步，将那柳条儿一撩，带到眼前看时，原来是一块冰丝绣花色手帕子。

想来是小红腰间汗巾儿没系牢，落下这帕子来，恰恰被垂柳勾住了。贾芸心思一动，一点热火直到心头，连忙将那帕子拿下来掖进袖子里。脸上倒有些火烧，倒像是做了坏事一样，把眼一瞧那两个丫头子，倒是没计较。

贾芸藏好了那手帕子，便跟着过来二门院子，将册子放好了，果有小厮来请他留下来吃饭。贾芸便笑道：“我又不是为这一顿饭才来，不劳费心，我这就出去了。”

便出来，一路上不时摸摸袖子里，那帕子轻盈一块，倒似是一块千钧石头，好似不在袖子里，只压在心上般。

这里贾芸一径去了，春华秋实两个方进园子来吃饭。已到了午错，厨房将各屋里分例菜送来。因小红进来时，平儿照着凤姐的话暗地里悄悄嘱咐了厨房几句话，厨房便知小红比别个略有不同，便加了两样分例菜。米也不是糙米，另蒸了一碗水晶香稻饭来。

小红素习胃浅，只吃了半碗饭，便分给春华秋实两个吃，又叫紫烟也进来吃。几个小丫头子倒是头一回吃粳米，各自几筷子，便把饭分干净了。

小红吃完饭，坐在避风处只贪些日影儿温暖，免得吹风肚子疼，正要拿手帕子擦擦脸时，一摸腰间偏生没有。因问道：“你们谁看见我的手帕子了？”

小丫头子都说没瞧见，紫烟还笑说：“屋里绣盒里还有几条，姐姐再去拿就是了。”

小红虽不甚在意这小物，心里也纳罕，怎就平白没了。想了一想，便笑道：“是了，园子里柳多花多的，应是掉在哪里了。”

一面打听着凤姐主屋里吃过饭了没有，便知凤姐睡了中觉，已有一刻钟时候了。小红忙把屋里时辰钟一瞧，心里默默记了，这是凤姐午觉的时辰。又跟小丫头子们说了一回话，问今日送兔子一事的琐碎。

春华秋实两个便兴头头说了一篇子：“那位芸二爷年纪不甚大，做事倒是爽利。放兔子时可不就是像姐姐担心那般的，那野物儿蹬着腿就要乱跑。好在芸二爷事先对好了签子，开好了篱笆，直接放进去，没得胡跑了。”

小红不答言，只侧耳听着她几个说话，只瞧着窗外云遮碧日出神。又听秋实道：“我家里也有个哥哥，也跟芸二爷差不多年纪，谁知差得竟是天上地下。整日里东逛西逛，没得挑费了，倒先想着卖了我进府里来换银子，我哪里是他妹妹，分明是个银块子。我若是有芸二爷那样的哥哥，少生了多少闲气，只怕还能多活几年！”

一面说，一面动了心肠，眼圏子便红了。小红闻得隐约抽泣声，只把那碧亮亮日头看成是贾芸俊俏的脸儿，把那清流流云影看成是那少年顺爽的头发，这下倒回过神来了，回头拉了秋实过来，安慰道：“你是吃饱了，没得自寻烦恼。才刚还说说笑笑的，怎么就这样了？快收了这样子，叫人看见笑话。”

秋实忙擦了泪，因想着小红说失落了手帕子，便笑说：“姐姐可用手帕子？我去屋里给您拿一块来。”

小红道：“不拘什么拿一块来，有的用就罢。”

过了一会子，打听得平儿出了屋子，想来凤姐也醒了中觉，小红又把时辰钟瞧了瞧，记下时间，方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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