淮安王妃的屋室蒙了淡色的纱窗,即便在白日也落作黄昏模样。廊下的一溜挂笼立着一溜鹦鹉,满口唱着诗——学不得句子里的深意,尽都背混了。

合晴进来时正见王妃在镜子前坐着,她‘咦’一声,加快步子过去,笑道:“王妃怎么醒来这样早?若要梳妆怎的不喊我,莫不是嫌我手艺过了时?”

“你这张巧嘴——”王妃身子没动,只两颗眼珠在镜子里斜着转上去。合晴看着铜镜中王妃与自己的倒影,只觉得喉咙里被人闷了醋,涩得骇人。

“您又梦魇了?”

外面的天已经半亮,屋子里的烛火只剩下奄奄一息的残角。只是这最后的火苗倒比之前更旺烈,四射着,在镜子里携出七彩的光。王妃跟前的桌子四角都被没有杂色的忍冬纹花布紧紧缚着,里面填塞了软物,好像是过分忧虑的母亲担忧孩子跌倒,连这样微小的地方也替他记着。

可是淮安王府早就没有学步的孩子——淮安王二子一女,皆出自王妃腹中。早年世子倒有一位年龄相仿的兄弟,只那孩子没福气,离京避暑时便死在那里。

混沌的光与影使得王妃的面容也变得不清晰,她的一张脸禁得起最细密的探寻——白瓷样的脸,在这样暧昧的颜色里反而带了生气。那过分的白皙突显出发的乌黑,向后披着,只斜斜插戴一只素色簪子。

合晴垂下眼睛,她的手指在戒指匣子里飘动。只是原本最当中的位置空缺,她惊奇道:“老太太给您的那只怎么不见了?”

“赠予林家的姑娘了。”

合晴闻言,叹一口气:“好,您是大方的性子。想来那林姑娘是个天仙样的人,才能叫您这样喜爱。”

王妃的唇角未动,人却笑了一声。她抚摸着自己的一根手指,好像那里还戴着一枚戒指,自言自语道:“可惜......”

屋外的一只鹦鹉念了一句‘慈母倚门情,游子行路苦’,王妃却如惊醒一般,单手抚上眼角。

“合晴,你说,我跟十六年前还像不像?”

“王妃芳华永驻。”合晴低声说着,拿起篦子为王妃梳头:“以我看去,您这会与刚嫁与王爷时也没什么两样。”

镜子里的瓷人动了,她还未点唇,看去却如上了漆的人偶。两边唇角慢慢提上来,眼睛也弯起。

王妃好像忽然想起什么,扭头跟合晴吩咐道:“叫人提前把那道鸡丝粥煮上,煮得久一些——世子昨日来了,很爱喝。”

她又变作慈爱的母亲。

今天是殿试的日子,天光好得出奇。只是有几家里神色怏怏,其中以荣国府为最。

若不是那飞来横祸,林言该是入殿觐见的首位。

秦向涛与陈谦时担心林言心里郁闷,早早约好来陪他。只是好不容易等他到书房来,却见着一个比往日还轻快的影子。

“你俩来得正好,我师兄教我一个数术的窍门——只当游戏,猜着还挺有趣。”

秦向涛和陈谦时都愣住,旋即哈哈大笑起来。

“好,好好,我俩小瞧了你。”陈谦时见林言这般,却是松一口气:“我还想着怎么宽慰你,谁知你倒是最豁达的一个。”

林言笑着,随手将那几枚闹着玩的钱币搁在桌子上。

“我刚出来的时候,倒也碰见一个坡脚道士。你若是忽然对这样的东西起了兴致,我下回就留住他,你俩比试比试。”

陈谦时嗤笑:“这有什么好比试的?”

林言却没当这玩笑,他愣了一下,问道:“什么坡脚道士?怎么到你家那边去?”

“谁知道呢?也许是谁家请来做法。”秦向涛没想到林言会追问起这个,他呆了一会,道:“我那会要找谦时去——只开头听见什么‘何人乱我心’、‘江山’什么的——我没听完就走了。”

他回忆着说完,才问道:“怎么了?”

“没怎的......”林言顿一下:“我之前在国子监外面,倒也碰见那么一个胡咧咧的坡脚道人。”

“这倒是巧。”秦向涛嘴上说着巧,看上去却完全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,反而催促林言抛下钱币,算一算他今天靶场上的准头。

旧色钱币随意抛洒,四散开,像是无意间挥毫落下的旧墨痕。

秦向涛与陈谦时从林家告辞的时候,淮安王妃吩咐多熬煮的鸡丝粥也上了桌。

世子一勺勺吃着,王妃就那样不错眼地看着。

“你昨日又是吃酒,等你父王回来,只怕又要生气。说起这个,今日他便回来,你记得把拖欠下的课业补上,记得么?”

“记得了,母妃。”

世子在王妃面前变作一只鸽子,一旦母亲伸手抚弄他的脸颈,他就立刻把半个身子探过来,由着王妃动作。

“快坐好些,竟是这么个没规矩的样子,怨不得你父王生气。”王妃皱一下眉,很责怪道:“这样歪着吃,肚肠都要缠住。”

世子‘嗤嗤’笑起来,他停下勺子,又跟王妃道:“母妃,你怎么把我院里的福儿捎带走了?”

“孽障,你竟还端到跟前问我——你自个险些欺负了人家女孩子,我不将那孩子带着,难道由着你胡来么?”

世子还是嘻嘻笑,嘴上又说着‘知子莫若母’。

“我晓得你什么心思,只是你现正商议亲事,何必在此时惹得人家不快呢?”王妃看了他一眼,又道:“再则,你也明知福儿的娘......你若还有些孝心,就该体谅着。”

世子的面色变了一下,他擦了手,漱过口。起身步到王妃身后,细细揉着母亲的肩膀,声音姿态都放得很低:“我晓得那管事媳妇是母妃陪嫁......母妃,我今后再不会了。”

王妃没有接他这一句,只将他的手拂下来。数落他整晚醉酒胡来,又催着他吃粥。

世子脸上的笑是从王妃院里出来后很久才落下的。

他嘱咐身边的小子把昨日带回来的礼物分别送去弟弟妹妹房中,那小子领命去了,屋里便只剩下他亲信的几个小厮伺候。

世子个子不高,脑袋却长。这会斜斜歪在榻上,像是庙里倒下的卧像。他身边最得脸的一个也不敢吭声,直到外面鸟声都落了,才听见世子的声音。

“大理寺还缠着呢?”

“是,傅大人......刚正不阿。”

“刚正不阿——”世子又笑起来,先前还低,很快就像是碎了的瓷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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